到第二天十点钟,侯卫东才从沉睡中醒来。醒来之时,愣是半天也不知自己在哪里。看到了桌子上的沙州学院招待所四个字,这才明白身处何方。他的记忆只能想起从桑塔纳车上出来的情景,进入学院这一段,他居然完全遗忘了。
“是谁送我进来的?”
服务员也是沙州学院教师的家属,她认识郭兰,此时毫不客气地打量了侯卫东一会,道:“你醉得走不动,是郭兰帮你订的房间。”
“郭兰,怎么是她。”侯卫东苦苦地想着昨天地事情,这一段时间如真空一样,没有丝毫踪影。他用力地拍了拍头,心道:“看来以后还是少喝醉,黑娃这种酒,更不能喝,这个梁必发,怎么跟黑社会搞在一起。”
正在这时,传呼机响了起来,侯卫东接过来一看,顿时跳了起来,这是一句短短的留言:“田大刀石场砸死人,速回,何红富。”
虽然不是自己的石场出了事故,却是上青林石场的第一次事故。侯卫东不敢怠慢,招了一辆出租车,匆匆赶回上青林。
到了小院,就见到满院子的人,这些人群情激昂,在院子里大吼大叫,好几个人认识侯卫东,抓住侯卫东就道:“侯疯子,你是政府的人,要给我们做主。”一些后来进院子的人,看见几个人围住了侯卫东,冲上来道:“打死了人,你还要跑。”一个年轻人飞起一脚向侯卫东踢了过来。
有人喊:“这是侯疯子,打错人了。”
侯卫东扯过一位熟识的村民,道:“到底怎么回事?”村民道:“田大刀的石场砸死了人,一块石头从采石台上碰了下来,将刘家二娃脑袋碰开了花,当场就死了。田大刀说去找钱,跑了。”
侯卫东脸色苍白,暗道:“被我不幸言中,还是出了安全事故,幸好不是狗背弯。”他又问道:“这么多人围在这里干什么?”
村民道:“田大刀的老婆住在这里,他们将刘二娃抬了过来,如果镇政府不解决,他们要将刘二娃抬到县政府去。”
侯卫东道:“田大刀石场是私营企业,又不是镇政府的企业,和政府有什么关系。”
那村民道:“他们不管这些,镇政府不管,就到县政府去。”
侯卫东拨开人群走了进去,一付门板放在地上,上面躺着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。那汉子浑身是血,特别是头顶上有一个大洞,足有拳头大小,把那汉子的头颅碰变形了,血肉模糊,颇为吓人。
一个半大孩子蹲在旁边哭,另一个不到三岁的小孩子,坐在一旁玩着地下的小石头。三岁小孩子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,玩得津津有味。里屋传来一阵吵闹声,过了一会,几个女子拉扯着从伙食团的大门走了出来。池铭头发散乱着,鼻子被打破了,鲜血直流,脸上青一块紫一块。
“你们找田大刀,找我干什么,我又没开石场。”池铭不停地挣扎。
习昭勇脸色铁青,大声吼道:“你们这是干什么,有问题就解决,政府马上派人上来了,喂,不许打人。”
人群中传来吼声:“她和田大刀是一家的,田大刀跑了,她要赔钱。”
高长江也在人群中,他高举着双手,道:“你们这么多人围在这里干什么,不是刘家的人全部出去。二娃家里的,找点水给刘二娃洗洗,再找件新衣服换上。”
在习昭勇和高乡长的招呼之下,众人慢慢地朝外院退去。忽然,一阵惊天的哭声响起,刘二娃的母亲从外院冲了进来。众人一直瞒着她,可是这么大一件事情又怎么瞒得了,她得知了情况,发了疯朝老乡政府赶了过来。
进院以后,刘二娃母亲扑在儿子身上。哭了一阵,她突然跳了起来,速度快得惊人,扑到了池铭身前,手一扬,用力地打了下去。
只听得池铭啊的叫一声,脸上冒出了血花。
习昭勇冲上去,将她拉开,顺手将其手上的尖石头夺了过来。
侯卫东刚开始时发了一会愣,这时终于清醒过来。他看见池铭头上鲜血直流,大声道:“不要打人,打人犯法,把池铭带出去。”
除了刘二娃的母亲和媳妇,其他人吼得凶,动得少。此时他们见池铭满头是血,也不知伤得多重,便闪开了一条道,杨新春等人趁机将池铭扶了出去。
池铭一走,两个女人扑在刘二娃身上嚎哭,两个小孩也跟着大哭起来。
正在混乱之时,院子外面响起了几声喇叭声,晁胖子和企业办李国富等人走了进来。下青林镇有好几个煤矿,死人之事难免,企业办应对这些事情,有着相当的经验。
企办室主任李国富是干瘦的中年人,他跳上了一个石墩子,道:“我是青林镇政府企业办公室的李国富,受领导委托,来处理这件事情。事情己经发生了,肯定是要解决,你们不要堵着大门,刘家的亲属先把人抬回去,找几个代表到小会议室。”
李国富在部队当过司号员,声音极为哄亮,一下就将乱哄哄的众人镇住了。他们一齐伸长了脖子,看着精瘦的李国富。
这时,何红富、曾宪刚等人都闻迅赶到了老乡政府小院子。这几人与石场有关,见田大刀石场出了安全事故,都暗叫侥幸。
何红富站在侯卫东身边,道:“疯子,你倒有先见之明,回去我们把安全规则再看一遍,让工人们必须背熟安全十二条。”
侯卫东正有此意,道:“光靠背条例也不行,我们要在石场上设一个安全员。只要石场开工,就要随时检查安全,安全要成为矿上的高压线,无论如何都不能碰。”
看热闹的人群越来越多,有的开始说怪话了:“真是想钱想疯了,连命都不要了,我就算是天天在屋里吃咸菜,也不到矿上去。”有的吼道:“让田大刀把赚的钱全部赔出来。”这些人见石场车来车往,虽然不知内情,也猜到石场老板肯定赚了钱,眼红起来。此时见石场出事,便幸灾乐祸地乱起哄。
李国富在会议室唱起了主角,道:“矿山企业死亡赔偿,县里面是有规定的,我跟你们读一遍。”他取出一个发黄的小册子,念道:“矿山类企业工伤及死亡的赔偿标准,参照沙州市1993年标准制定……”
读完规定以后,家属就开始大吵大闹,刘家母亲哭道:“一条人命才值两万块钱,这是哪家的王法。”刘二娃媳妇则哭道:“办丧事就要花好几千,你们赔这点钱,让我们孤儿寡母以后如何生话。”
晁胖子分管企业和计划生育,这本是镇里两个美差,可是有利必有弊。近年来,随着企业增多,事故不断,去年下青林煤矿发生了一起重大透水事故,死了三人,他被县里记大过一次。今年煤矿企业倒还平安无事,石场却死了人。
李国富对这种事情见惯不惊,面对哭泣吵闹的刘家人并不退让,道:“遇到这种事情,你们的心情我理解,也深表同情,但是企业出事故,赔多少,政策都有规定。企业只能按照这个来赔,政府的责任是督促企业及时全额赔付。”
愤怒的刘家人已轻忍耐不住了,刘老头使劲拍打着桌子,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道:“我们不要钱,只要我娃,把田大刀交出来我和他算账。”
晁胖子道:“老刘,你要讲道理,我们是来帮你做工作,如果你这个态度,我们就不管你,你自己去找田大刀。”他威胁道:“刚才是谁打了池铭,如果造成了后果,要判刑。”
刘老头跳起双脚骂道:“我知道你们是官官相护,不把事情解决了,我就把娃抬到县里去。”
侯卫东是第一次经历这种调解,心道:“老刘死了儿子,本就悲伤,晁镇长这个时候去威胁老刘,可能会适得其反。”
谁知,晁胖子发出威胁之言,刘家亲戚反而没有了语言。
晁胖子对刘老头道:“你这是无理取闹,不管你把人抬到哪里去,都是这个价钱。”他缓了缓口气,道:“你这个当父亲的,心肠也狠,自古讲究入土为安,你把刘二娃抬来抬去,让他走得不安心,这是何苦。”
刘老头被说到痛处,掩面呜咽。
就这样磨来磨去,很快过了六点,刘老头一家人最后还是接受了企业办的调解,赔偿价为二万六千元。
“一条人命就值二万六。”作为石场老扳,侯卫东又暗暗松了一口气,但是作为一个有同情心的人,一条人命的价格却让侯卫东感到心酸。
刘老头一家人抬着刘二娃,哭哭泣泣地回去了。